時代革命

2019-09-24_The_Road_of_antiELAB_@_Kwai_Chung_05 (from Wikimedia Commons)

〈時代革命〉近日在各地放映,從不同渠道聽到以下回應:
「外國人根本不明白,也不欣賞,只看到一班年輕人周圍破壞。」
「若這是政治宣傳片,就很差勁了,怪不得共產黨不禁了它。」
「可以選擇一些,配以重點人物訪問,鋪排好一點。」
「導演功力所限,似香港電台製作。」
「沒有足夠背景給外國人切入。」

有些是〈風雲谷〉谷主的話。
有些是拍片行家的評語。
絕對有分量。
證明奧斯卡不讓它入圍,也許不全是因政治正確。

有人說:一篇文章創作之後,就像「剪了臍帶的嬰兒」,擁有自己的生命、理解、和詮釋。
所以,讀者讀到甚麼,不受作者束縛。
Paradise Lost 如是。
Mona Lisa 如是。
A Beautiful Mind 如是。

反正永不能確定作者原意,倒不如放開成見,投入於感受的暖流中,享受一個沒有終點的背泳。

紀錄片想沒有假的片段吧。
即或有,影像中的地方卻是那麼熟悉,衣著,甚至乎氣氛。不知不覺已經被它帶回當天,縱然是多麼的不快。

想著,這本不該發生的事,本不該出現的社會衝突,竟然成了紀錄片!

看著,熟悉的人物,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牙也沒剩幾顆,卻要忍受著催淚氣體、被壯男推跌……忽然發覺自己視線模糊了。用手指揩抹,繼續看。
是感動?是慚愧?無從分辨。

想著,是甚麼力量驅使像這老人家一把年紀的人上街,甚至走到前線?幹麼我明明在場,卻又總是平安引退?是計算得好,還是別的甚麼?

老人家就像萬綠叢中一點紅。
緣何如此多綠?
有說是買樓無望。
有説是上升路絕。
有說是收錢上場。
更有説是腦筍未生埋,任人擺布。
聽到又信的人,大概才真是腦筍未生埋。百多兩百萬人上街,人人收錢?各種年紀都有,個個任人擺布?自己未年輕過嗎?幹麼也遊行?
啊!明白了。那些人從未遊行過!

究竟是甚麼力量推動老人家、年輕人同時上街,如此激動?那些中年夫婦,何以帶同幼兒,一同冒催淚氣體的險?真的是為了一天沒有廢氣的廉價戶外步行?

是甚麼精神?
一貫以來,香港人分秒必爭,搲銀至上,懶理你甚麼精神。
緣何每週末週日不搵食?
喊口號、唱歌可以出糧?
是甚麼精神,這樣強大的感染力?
從來只知道香港人講錢!
講精神?!

老人家,中年人,年輕人。
竟然在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場合攜手上演。

2019-09-24_The_Road_of_antiELAB_@_Kwai_Chung_01 (from Wikimedia Commons)

如果要將 2019-2020 年的每個重要時刻都拍一套紀錄片,大概多不勝數。
用阿拉伯數字來表達的話,就是:612、615、71、721、831……
如果用故人的名字,可以用:梁凌杰、陳彥霖、周梓樂。
用地方名呢?可以考慮:煲底、中信大廈、元朗、太子站、將軍澳、荃灣、西灣河。
用機構呢:港鐡;如果大學也是機構,那當然包括各大專院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自然是中大、理大。
如果用名人,包括逃亡了的、被行政監禁的,必選的有:肥佬黎、戴耀廷、黃之鋒、羅冠聰、許志峯、梁國雄……即使再不能找來訪問,仍然可以用當時的片段!
還有活動的口號:大三罷、和你塞、和你 shop……一些口號還經歷由和理非至勇武的演變。
以上種種,不都是很好的框架和表達手法嗎?

即或全棄不用,改而挑選那些最易令西方觀眾詫異、難以接受、或容易產生共鳴、能達到最佳宣傳效果的,莫如記錄這些:


# 警察違反慣例,歪曲指引,強力進入私人產業、商場、地鐵站、屋邨、麥當勞、公共巴士,隨意毆打、拘捕市民。
# 各大學神聖的校園遭踐踏。
# 原本克制、守紀律、有編號、有面孔的,慢慢演變成蒙面、冇編號、濫權、野蠻、粗暴、惡言、殘忍的。

說真的,多不勝數。

任何一個都可以成為主線,拍一套精彩的紀錄片。
或宣傳片。

很久以前一位年邁長者寫了一部傳記,結語說:「耶穌在他門徒面前另外行了許多神蹟,沒有記錄在這書上。但記載這些事是要使你們信耶穌是基督,是神的兒子,並且使你們信他,好因著他的名得生命。」(約翰福音二十章30~31節《和修》)

也許借用約翰的想法來評估這部紀錄片,不失為一個進路。畢竟那位導演也是個基督徒。

先從結尾説起。
整整兩小時多,就只在結尾處播出那一段鬧了個版權小風波的〈榮光〉演奏片。
沒有旁白。
沒有重播。
「有耳可聽的就應當聽。」
知道就知道,不明就不明,不推介,不煽情,一派 Take it or leave it 的態度。
高傲。
自恃。
不像是宣傳,倒似在覓知音。

結尾手法也「老套」。
大致說一個「新香港人」的身分正在海外孕育成形,充滿希望,似乎表達即使香港沒落,香港精神仍在海外活著!真的帶點〈異形〉氣氛:話說某一集結尾描述女主角殲滅異形後,乘太空船返回地球。拍攝手法隱隱然透露她體內正孕育著一隻異形,並隨著她前往人類安住的地球。

2019-09-24_The_Road_of_antiELAB_@_Kwai_Chung_03 (from Wikimedia Commons)

在〈時代革命〉尾段亦兵分兩路。一位在紀錄片稍前部分出現過的年輕人,好像叫「蛇仔」,因參與運動而險些被捕,後離港抵臺,跟一些志同道合的「家人」會合生活。按理該屬海外創造新香港人的一分子。但出奇得很,他竟然返回香港!片中沒有交代他是否仍然安全。

彷彿香港精神不在乎身處何方。不分「留」派或「溜」派。
台灣、英國、美國、加拿大、澳洲、香港。
各自爬山。
香港精神。

代表這精神的人物,無須是名人,亦無須「出」名。
眾所周知的就無須處理鏡頭和音色,可以直接出:陳伯、何桂藍、戴耀廷。
別的可以稱「蛇仔」、「老豆」、「阿媽」。
亦可就其所代表的角色稱呼,如FA、Call車、中大學生、理大學生、市民等等。
全港有分上街、被暴打、被捕、不為錢、不為名、不受外國勢力控制。
而是這點香港精神。
彷彿貫串每一個沒穿制服的人。

在這裏我必須辦告解。
我從來鄙視香港人。
也不信香港人有甚麼雋越精神。
香港人俗不可耐,滿身銅臭,時裝、電影、歌曲,只懂抄外國。

首次自美國畢業回港工作,從不讀中文報紙,只看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絕少看翡翠台,更不聽廣東歌,只看武俠劇集〈大內群英〉、許冠文喜劇,只聽許冠傑的廣東歌。
再次回到香港工作時,索性連賣了盤的南早和電視台也不再看,甚麼也是上網。
仍然不聽廣東歌,只看周星馳,繼續讀金庸。

我覺得香港人仍然追求錢,只不過近年是追著說普通話的有錢客戶!
看不到甚麼香港精神、香港人身分!

但我錯了。

原來真有一種儍得戇直的精神。
有一種可以放下賺錢、甚至貼錢的精神。
有一種我先前以為已經絕了種,只有在美國或荷里活電影才有的 ‘this ain’t right’ 精神。
有一種在港罕見,自發組成人鏈、燈光鏈,甚至抬雕像、橫幅上獅子山頂裝嵌、懸掛的精神。
有一種懂得讓路給救護車、FA人員,又將自己的防毒面罩給陌路人使用的精神。
有一種開車送物資去中大、開車接理大人逃走,甚至只拿著雨傘從四面八方走往康莊道的極儍的精神。
有一種不認輸、不怕輸、仍然賭香港有法治的精神。

是賭輸了。
輸得徹底。
慘。

2019-09-24_The_Road_of_antiELAB_@_Kwai_Chung_04 (from Wikimedia Commons)

但在觀看片子時,眼淚往下流的一刻,感覺丹田有一股暖氣緩緩上升。
原來身不在,精神仍在。
能記得,便是沒死。
那管是人沒死,抑或精神沒死。
那管是慚愧,抑或是同情。
反正是欠了,有機會就會還。

是這種精神令人聽到片末那首歌奏起時不期然站起來?
是這種精神令人不期然喊出「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不肯定。

但肯定的是,這種精神從不包含半點對八九天安門的懷念和盼望。
這種精神成長了。
像剪了臍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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