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革命
〈時代革命〉近日在各地放映,從不同渠道聽到以下回應:
「外國人根本不明白,也不欣賞,只看到一班年輕人周圍破壞。」
「若這是政治宣傳片,就很差勁了,怪不得共產黨不禁了它。」
「可以選擇一些,配以重點人物訪問,鋪排好一點。」
「導演功力所限,似香港電台製作。」
「沒有足夠背景給外國人切入。」
有些是〈風雲谷〉谷主的話。
有些是拍片行家的評語。
絕對有分量。
證明奧斯卡不讓它入圍,也許不全是因政治正確。
有人說:一篇文章創作之後,就像「剪了臍帶的嬰兒」,擁有自己的生命、理解、和詮釋。
所以,讀者讀到甚麼,不受作者束縛。
Paradise Lost 如是。
Mona Lisa 如是。
A Beautiful Mind 如是。
反正永不能確定作者原意,倒不如放開成見,投入於感受的暖流中,享受一個沒有終點的背泳。
紀錄片想沒有假的片段吧。
即或有,影像中的地方卻是那麼熟悉,衣著,甚至乎氣氛。不知不覺已經被它帶回當天,縱然是多麼的不快。
想著,這本不該發生的事,本不該出現的社會衝突,竟然成了紀錄片!
看著,熟悉的人物,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牙也沒剩幾顆,卻要忍受著催淚氣體、被壯男推跌……忽然發覺自己視線模糊了。用手指揩抹,繼續看。
是感動?是慚愧?無從分辨。
想著,是甚麼力量驅使像這老人家一把年紀的人上街,甚至走到前線?幹麼我明明在場,卻又總是平安引退?是計算得好,還是別的甚麼?
老人家就像萬綠叢中一點紅。
緣何如此多綠?
有說是買樓無望。
有説是上升路絕。
有說是收錢上場。
更有説是腦筍未生埋,任人擺布。
聽到又信的人,大概才真是腦筍未生埋。百多兩百萬人上街,人人收錢?各種年紀都有,個個任人擺布?自己未年輕過嗎?幹麼也遊行?
啊!明白了。那些人從未遊行過!
究竟是甚麼力量推動老人家、年輕人同時上街,如此激動?那些中年夫婦,何以帶同幼兒,一同冒催淚氣體的險?真的是為了一天沒有廢氣的廉價戶外步行?
是甚麼精神?
一貫以來,香港人分秒必爭,搲銀至上,懶理你甚麼精神。
緣何每週末週日不搵食?
喊口號、唱歌可以出糧?
是甚麼精神,這樣強大的感染力?
從來只知道香港人講錢!
講精神?!
老人家,中年人,年輕人。
竟然在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場合攜手上演。
如果要將 2019-2020 年的每個重要時刻都拍一套紀錄片,大概多不勝數。
用阿拉伯數字來表達的話,就是:612、615、71、721、831……
如果用故人的名字,可以用:梁凌杰、陳彥霖、周梓樂。
用地方名呢?可以考慮:煲底、中信大廈、元朗、太子站、將軍澳、荃灣、西灣河。
用機構呢:港鐡;如果大學也是機構,那當然包括各大專院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自然是中大、理大。
如果用名人,包括逃亡了的、被行政監禁的,必選的有:肥佬黎、戴耀廷、黃之鋒、羅冠聰、許志峯、梁國雄……即使再不能找來訪問,仍然可以用當時的片段!
還有活動的口號:大三罷、和你塞、和你 shop……一些口號還經歷由和理非至勇武的演變。
以上種種,不都是很好的框架和表達手法嗎?
即或全棄不用,改而挑選那些最易令西方觀眾詫異、難以接受、或容易產生共鳴、能達到最佳宣傳效果的,莫如記錄這些:
# 警察違反慣例,歪曲指引,強力進入私人產業、商場、地鐵站、屋邨、麥當勞、公共巴士,隨意毆打、拘捕市民。
# 各大學神聖的校園遭踐踏。
# 原本克制、守紀律、有編號、有面孔的,慢慢演變成蒙面、冇編號、濫權、野蠻、粗暴、惡言、殘忍的。
說真的,多不勝數。
任何一個都可以成為主線,拍一套精彩的紀錄片。
或宣傳片。
很久以前一位年邁長者寫了一部傳記,結語說:「耶穌在他門徒面前另外行了許多神蹟,沒有記錄在這書上。但記載這些事是要使你們信耶穌是基督,是神的兒子,並且使你們信他,好因著他的名得生命。」(約翰福音二十章30~31節《和修》)
也許借用約翰的想法來評估這部紀錄片,不失為一個進路。畢竟那位導演也是個基督徒。
先從結尾説起。
整整兩小時多,就只在結尾處播出那一段鬧了個版權小風波的〈榮光〉演奏片。
沒有旁白。
沒有重播。
「有耳可聽的就應當聽。」
知道就知道,不明就不明,不推介,不煽情,一派 Take it or leave it 的態度。
高傲。
自恃。
不像是宣傳,倒似在覓知音。
結尾手法也「老套」。
大致說一個「新香港人」的身分正在海外孕育成形,充滿希望,似乎表達即使香港沒落,香港精神仍在海外活著!真的帶點〈異形〉氣氛:話說某一集結尾描述女主角殲滅異形後,乘太空船返回地球。拍攝手法隱隱然透露她體內正孕育著一隻異形,並隨著她前往人類安住的地球。
在〈時代革命〉尾段亦兵分兩路。一位在紀錄片稍前部分出現過的年輕人,好像叫「蛇仔」,因參與運動而險些被捕,後離港抵臺,跟一些志同道合的「家人」會合生活。按理該屬海外創造新香港人的一分子。但出奇得很,他竟然返回香港!片中沒有交代他是否仍然安全。
彷彿香港精神不在乎身處何方。不分「留」派或「溜」派。
台灣、英國、美國、加拿大、澳洲、香港。
各自爬山。
香港精神。
代表這精神的人物,無須是名人,亦無須「出」名。
眾所周知的就無須處理鏡頭和音色,可以直接出:陳伯、何桂藍、戴耀廷。
別的可以稱「蛇仔」、「老豆」、「阿媽」。
亦可就其所代表的角色稱呼,如FA、Call車、中大學生、理大學生、市民等等。
全港有分上街、被暴打、被捕、不為錢、不為名、不受外國勢力控制。
而是這點香港精神。
彷彿貫串每一個沒穿制服的人。
在這裏我必須辦告解。
我從來鄙視香港人。
也不信香港人有甚麼雋越精神。
香港人俗不可耐,滿身銅臭,時裝、電影、歌曲,只懂抄外國。
首次自美國畢業回港工作,從不讀中文報紙,只看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絕少看翡翠台,更不聽廣東歌,只看武俠劇集〈大內群英〉、許冠文喜劇,只聽許冠傑的廣東歌。
再次回到香港工作時,索性連賣了盤的南早和電視台也不再看,甚麼也是上網。
仍然不聽廣東歌,只看周星馳,繼續讀金庸。
我覺得香港人仍然追求錢,只不過近年是追著說普通話的有錢客戶!
看不到甚麼香港精神、香港人身分!
但我錯了。
原來真有一種儍得戇直的精神。
有一種可以放下賺錢、甚至貼錢的精神。
有一種我先前以為已經絕了種,只有在美國或荷里活電影才有的 ‘this ain’t right’ 精神。
有一種在港罕見,自發組成人鏈、燈光鏈,甚至抬雕像、橫幅上獅子山頂裝嵌、懸掛的精神。
有一種懂得讓路給救護車、FA人員,又將自己的防毒面罩給陌路人使用的精神。
有一種開車送物資去中大、開車接理大人逃走,甚至只拿著雨傘從四面八方走往康莊道的極儍的精神。
有一種不認輸、不怕輸、仍然賭香港有法治的精神。
是賭輸了。
輸得徹底。
慘。
但在觀看片子時,眼淚往下流的一刻,感覺丹田有一股暖氣緩緩上升。
原來身不在,精神仍在。
能記得,便是沒死。
那管是人沒死,抑或精神沒死。
那管是慚愧,抑或是同情。
反正是欠了,有機會就會還。
是這種精神令人聽到片末那首歌奏起時不期然站起來?
是這種精神令人不期然喊出「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不肯定。
但肯定的是,這種精神從不包含半點對八九天安門的懷念和盼望。
這種精神成長了。
像剪了臍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