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元伯

我們稱呼他「元伯」。
事實上，應為「緣伯」，因為他的名為「帝緣」，農曆正月初一生日，名字顯他的威勢，又或者他父母的期望。

究竟他出身是否顯赫，人生經歷是否滄桑，命運是否弄人，現在已經無法考究。

憶元伯帶我回到年幼時期，也給我機會回憶我弟弟和我的童年。

記得年幼時，我們住在澳門近司打口一個前鋪後居的地下單位。那時有女傭「帶姐」負責家務，而鋪面、開鋪、上鋪和送貨等粗重功夫，則由元伯負責。本來相安無事，不知怎的，帶姐突然辭工，這個平衡的安排頓時給打亂，元伯便要開始煮兩餐！多虧了他，竟然也煮得不錯。

後來從「群記私房菜」老闆得知，元伯是順德人，喜愛鯇魚生，拿手菜有荳芽鬆、蓮藕餅等。刀法跟菜式就像是現在鼎爺的祖師般，連群記現今膾炙人口的菜牌也是偷師自元伯，聽來有點像金庸的武俠小說！

也不知是甚麼時候，元伯也辭工了，忘記是我們的鋪子要關門，還是元伯的女兒不想他太辛苦，要他安享晚年。我隱約記得，元伯的女兒有時會到鋪頭來找他。

聽説他年輕時不羈，所以太太放棄了他，又或者他撇棄了太太，也不大清楚了，反正人家的事，我一貫不理。我記憶中的元伯，年紀雖大，但輪廓依舊，國字口面，鼻梁高挺，鼻膽有肉，本是將相模樣，確有倜儻不羈的本錢。

印象中，元伯愛好抽煙和杯中之物，正是那個年代不羈的表達方法。

元伯好飲一事，我即管年幼，仍然深印腦海。每餐他都喝一杯約三両我們鋪子的「玉冰燒」米酒！雖然大半個世紀過去，但有兩件跟酒有關的事，至今記憶猶新：

其一是某一個晚上，我在睡夢中聽到家中相當嘈吵，一覺醒來，大人都在談論，原來元怕漏夜給送進醫院，因為他深夜時分仆倒在廚房地上，口吐鮮血，原因是喝酒太多太久，以致胃出血 ，差點送命！

第二件事比較切身。元伯實名譚帝緣，因為他的生日是正月初一，以玄學之說，正月初一非帝王莫屬！正月初一是我家鋪頭一年之中唯一的假期，亦是元伯的假期，所以每年這天，我和弟弟一定不在家吃晚飯，因為我們要款待元伯，請他往外面吃一頓生日飯。

也不記得這頓生日飯是從那一年開始的，我和弟弟都有點兒覺得好像請祖父吃飯般（我倆從沒見過祖父！），都覺得要好好享受這一天。我們不僅付款，還會送元伯一瓶酒，一般是「拿破崙」拔蘭地，扁身的四両裝（相信是因為我們負擔得來），以及一包「吉士」或「樂富門」等舊牌子香煙（當年弟弟和我均未及18歲，卻可隨意在自家鋪子購買煙酒），記得很多時是去「李康記」！雖然喝酒喝到吐血，但元伯還是要酒，年幼的我們當然不知道要勸阻。

拿破崙拔蘭地（圖片摘自Wikimedia Commons）

吉士香煙（圖片摘自Wikimedia Commons）

每年初一晚，家人好像故意、或暗地裡支持我們兩兄弟請元伯外出吃飯，從沒阻攔。回想起來，這是一課價值連城的教訓——人不可忘記恩惠，與人交往也不要論身分！我感謝父母家人弟弟給我這個一年一次的機會，去學習和體驗如何按自己的能力和限制，做良心的事——很多時年幼時決定要做的事，比年長時決定要做的事，更真更純！

七十年代初，我往美國唸大學，踏足花花世界，享受大城的歡愉，已經將澳門的陳年往事忘懷，慶幸弟弟仍是有情之人，替元伯的身後事盡了力。文中這張元伯的舊照也是弟弟給我的，足證讀書多少跟人品沒有關係。

慚愧我變得英語流利，讀畢碩士回港澳，官場順利，但多年忘掉故人，人性的劣根顯露無遺。

憶元伯令我面對過去，亦面對現實，瞭解自己的醜陋。

我相信我不是地球上唯一卑鄙之人。

～完（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