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惡霸」

近年久不久便收到有舊相識離世的消息,不是長輩就是舊同學、或舊同事,令人隱約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反正不能抗拒,就趁記憶尚未完全模糊的時候,留低一點懷念。

這是「憶」的第三篇。之前有〈憶伯母〉、〈憶姑姐〉,現在是憶我的老同學「惡霸」。

「惡霸」是我給他起的花名,原因是他時常大聲喝罵同學,甚至手打腳踢(雖然是不到肉的),對他同班的弟弟更是如此。不幸那位弟弟性情柔順,不好爭執,看來他的「被虐狂」也許是後天的。我看不過眼,就冠之以「惡霸」之名。

說實話,他這個人本身一點也不惡。當跟他熟稔以後,認識到那個「惡霸」形象背後,其實是一位重情重義的朋友,可以用「仗義每多屠狗輩」來形容。就好像幾年前在他太太的喪禮上,我們四位舊同學一同坐在靈堂,他過來跟我們談話,沒有些兒霸氣,更沒有半分做作。當大人物駕到的時候,他就簡單說句「要招呼人了」。我們一眾同學絕對明白。

提起他太太,令我回想起大概數年前我們在「鶴嘴濠記」用午餐時,他跟我們說:「她中了。」到我們明白他的意思時,甚麼也不懂說。往後的時間,他用盡最好的方法挽救太太的生命,可惜並不成功。

「惡霸」的一生事實上也很不幸,這使得他的表現變本加厲。他是一個大家庭的長子,家境不錯,但在念高中的時候父親離世,使他頓時要「孭住成頭家」(這是他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這不是說他要從此賺錢養家,而是說他要負起管理家族業務的責任,因為他父親與世叔伯合夥做生意,現在就要由他這個年輕世姪來維繫這種關係了。相信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挑戰,也是他要常常裝作外表剛強、看來滿不在乎的原因。

還有一件同學都知道、卻不大敢提起的事。他曾經有一位相當要好的女朋友,很漂亮,而他們也準備中學畢業後就結婚。但不幸的是,她在畢業前一兩年染病離世了。這對他的打擊,特別是在對人世的情緣上,實在是無法估計。相信他往後的人生,每當接近感情和傷痛,令他軟弱的場合,他總是會戴著堅強微笑的面具面對,寸步不退讓的。

我往美國讀書前有一段時間留在澳門,他因為要管理家族生意而不能升學,也有時間陪我消磨,令我加深了對他的認識。加上當年剛離校不久,讓那種加深的認識添上了一種「真」。

雖然半百年過,天地相距,但有一些事還是歷歷在目。

若說「惡霸」有霸氣,倒不如說是「豪氣」。
他開車載我周圍去,雖然他只是剛剛進入社會,但我想不起有哪一次是由我付鈔的。他的豪氣,一直沒有改變。
事實上,我多年思想,這應是有義氣的豪氣。

若說「義氣」,也可以說是固執。
他對兩件東西的固執,是我五十年來極少見的,也是不能解釋的。這兩件東西,我可以作見證,因為我當年跟他一起享用。五十年後再相遇,他始終對這兩件東西喜愛如昔!甚麼東西?一是黑牌威士忌,另外就是當年叫作「金邊臣」的Benson & Hedges!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也是不喜歡更貴更風頭的牌子,如Dunhill,而是偏心較平實的。按理五十年後他可以負擔更貴的,但他對黑牌和Benson & Hedges 始終如一,就算要找也要買回來。

Photography by David Adam Kess: 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 Whisky (from Wikimedia Commons)

Benson and Hedges cigarette tin (from Wikimedia Commons)

我有四位姊姊、一個弟弟,沒有兄妹。隱約中我看他如哥哥,不介意他的霸氣。可能是潛意識的反叛,兩次從美回港,我都沒有刻意找他重溫舊事,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原因。雖然近年舊同學再次聯絡,可以多次見面,但還是帶點誤會,從此天地兩路分手。慶幸的是近年有一次,我在佛笑樓跟一些舊同學共進晚餐,他還是說我「了結了情意結」,相信只有我明白他所指。

五十年前的遊玩,有兩件事至今不能忘懷。
一是我們在葡京酒店地庫保齡球場外的「玉屋」餐廳小吃或宵夜,例必一碟「白灼腰潤」,輔以蔥花豉油,一絕。那時未懂得喝紅酒,只有黑牌,更是妙絕。
另外一件是遊車河。一個夜深的晚上,我們駕車到達雅廉訪濠江中學球場附近,他突然說「好眼瞓」,話口未完,車頭便駛入一個泊車位,是在兩棵大樹之間!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技術了!

「惡霸」比我們那批自稱「海鮮」的同學早一步走了,盼望有一天能再見。到時候,一切便會揭曉,究竟「惡霸」那毫不在乎的面容背後,是否跟我們一樣,有著傷痛、眼淚、遺憾,和一句未有機會出口的「對唔住」。

不希望再寫另一位「海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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