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伯母

她總是叫我「乖仔」。

十七歲那一年,我媽因癌病去世。
自此以後,超過半個世紀,沒有人再叫我「乖仔」。
除了她。
現在連她也走了。

我其實不是她的兒子。
她的親生兒子在密西根州。
還有另一個,還未上學就去世了。

過去一年,我沒有探望過她,也沒有跟她在電話聊天,我感到很難過。
我有我的原因。
但現在她走了,任何原因都不成理由。
唯一令人安慰的是,她現在已經到了一個更美好的地方。

我很有感動要寫點甚麼來記念她。
於是寫了這篇。

我認識她和她的丈夫,是在多年前我在三藩市工作的時候。
那時他們已經退休,將近八十歲,但仍然身體健壯,行動自如。
上帝施恩,他們歸信了基督,接受了水禮,過著充實的教會生活。

他們那在密西根州的兒子託我照顧他們。他是我念大學時的室友,也是基督徒。
我義不容辭。
常常去探望他們。
和他們一起上茶樓。
駕車載他們去 Napa 等地方遊玩。

我不是沒有回報的!
她當我是「乖仔」。
每次都給我煮豐盛的菜肴:珍寶蟹、蒸魚、烤鴨、义燒、冬菇……每次。
當然少不了紅酒和 Sierra Nevada。
我開懷大嚼。

另一樣我喜歡的是聽她細訴往事,她的經歷讓我活生生地認識中共治下的中國。
說真一點,是認識它的邪惡。
比我所讀過的《天讎》更加生動實在。

她的遭遇,正是我們父母一代所經歷的傷痛的寫照。

她來自富有人家。
父親是一位善長人翁。
年輕時的她根本不用工作維生。
後來她與一個在空軍服役的小伙子結緍。
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生活,具備一切幸福美滿生活的要素。

只可惜,美好的要素出現在錯誤的時間!

Samding Dorje Pamo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from Wikimedia Commons)

中共國所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正是針對一群擁有這些美好要素的人。
結果,她父親的財產被奪,她的丈夫被囚,她則被困國內不能逃脫。
只剩一個忠心的女僕幫助她。

她四處打聽要得知丈夫下落,想盡辦法去營救他。
疲憊傷痛,難以言喻。

更且禍不單行。

她年幼的長子身患重病。
她用孭帶把兒子揹在身上,到大城市尋找醫師。
卻四處遭拒。
她的資產階級背景令她無法通過檢查站,儘管生死攸關。
她發狂的四處打轉,揹著她病危中的幼兒。
在某一刻,她感到背上一股寒氣。

後來她常常感到背痛。
她告訴我,那股寒氣大概就是所謂的「屍凍」。

我聽她細說傷痛,不禁淚珠盈眶。身為家長,我只能想象那種痛苦、傷害和怨憤。

幾經波折,她輾轉從中共國逃到香港。
那時候她的丈夫已經去世。
不用多說,要爭取自由,難免要先經歷重重苦難。

Hong Kong 1970s (from Wikimedia Commons)

為了生存,為了養育一子一女,她在香港從事各式各樣的勞工。
又是苦難重重,不過,正如那一代生活於中共暴政之下的人,這是尋常不過的遭遇。

雖然日子艱難,但香港確實給人提供了一個自由的新開始。
其中亦反映了中國共產主義與英國殖民主義的差別。

在香港期間,她的女兒和兒子都到美國去。
女兒在密西根州定居。
兒子到德州念大學,成為了我的室友。她寄給兒子的冬菇等美食,是我們這班「被囚生」宿舍生活最精彩的部分!
最終他也在密西根州定居。

她在香港再婚,然後移居三藩市,工作至退休,在三藩市的黃金歲月享受自由而獨立的人生。

我跟她和她的丈夫一直保持聯絡,直到 2021 年。

我記得 2009 年之後的一年,香港政府給所有身分證持有人派發 6000 元,他們回港領取。我花很多時間帶他們四處去,包括第一天就帶他們到灣仔某銀行兌現。
我們重遊一些傳統食肆:九龍城樂口福、沙田龍華……
我做了一個「乖仔」所該做的。

另一年他們又回港,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陪伴他們,不過我們仍然重遊了九龍城。

這些年間,每當我回到三藩市,她的家就是我享用珍寶蟹最好的地方。
就算我在香港,我們也用電話保持聯繫。

大約一年前,他們搬到密西根州去。
他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年紀老邁,健康衰退。

對長者來說,遷移他鄉和適應新環境都是極大的挑戰。
大得難以負荷。
令人難過,也是對我們所有步入老年的人的警告。

我收到消息,她在睡夢中過世。
漫長的人生。
歷盡滄桑。
充滿苦難。
充滿掙扎。
但充實,養育了兒女,都已經成家立室。
一個仁慈而寬容的婦人。

上帝的兒女。

從今以後,沒有人再叫我「乖仔」。
但現在她終於得著安息。
安息在祂裡面。
永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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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Remembrance: Mrs.